作为“革新俄罗斯社会—心理现实主义戏剧传统体裁的新经典作家”,万比洛夫(А.В.Вампилов/A.V.Vampilov,1937-1972)著有《窗户朝向田野的房子》(TheHousewithaViewtotheField,1964)、《六月的离别》(FarewellinJune,1966)、《长子》(TheElderSon,1967)、《打野鸭》(DuckHunting,1970)、《外省轶事》(ProvincialAnecdotes,1970-1971)、《去年夏天在丘里木斯克》(LastSummerinChul⁃imsk,1972)等为数不多的经典剧作。他留给世人的文艺遗产数量并不丰硕,体量亦不庞杂,但却充满深刻的思想性和高超的艺术性,足以构成莫斯科国立师范大学М.И.格罗莫娃教授所言的“当代俄罗斯戏剧中一个复杂难懂、从不重复、明亮鲜活的现象”。作为当代俄罗斯戏剧当之无愧的经典名家,万比洛夫与阿尔布卓夫、罗佐夫、沃洛金等人一道,在当代英美世界得到了积极的译介与多元的接受。万比洛夫的英译与其在俄罗斯的境遇,既彼此呼应,又不一样。其中的重叠与交集,吻合与逸出,赞赏与误解,诠释与过度诠释,不仅彰显着万比洛夫剧作高超的艺术魅力和恒久的经典价值,也显示出英美知识界对万比洛夫的创作内涵及其意义空间的不断探索与逐步深入。
在当代俄罗斯戏剧的英译历程中,万比洛夫应是译介次数最多、维持的时间最长、传播影响最广、文学声誉最高的戏剧家,这成为一个新颖独特、发人深思的戏剧现象。万比洛夫天才般的艺术才华,与主流意识的有意疏离,对契诃夫传统的创造继承,与现代人个性体验的高度契合,以及其悲剧式的过早殒命,获得了英美世界极度的认同和欣赏。
作为当代俄罗斯戏剧创作的魁首,万比洛夫不仅在俄罗斯得到著名话剧团体、艺术剧院、青年作家、著名导演以及知名演员的青睐和模仿,而且,一如石公在《万比洛夫戏剧集》(赵鼎线)的序言中所言,“国际戏剧界对万比洛夫也日益重视起来,西欧、美国、日本、东欧各国不断上演万比洛夫的戏;大量研究万比洛夫的学术论文相继出现;1979年,法国的一个国际戏剧节也认为万比洛夫在苏联当代剧作家中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人物”。万比洛夫离世五年后的1977年,维克多·科米萨尔热夫斯基(VictorKomissarzhevsky)以独到的艺术眼光和敏锐的学术直觉,主编出版了《九部现代苏联剧作》(NineModernSovietPlays,1977)。其中,万比洛夫的经典之作《去年夏天在丘里木斯克》由维特林(MargaretWettlin)译为英语,由此开启了其作品英译之旅。
独幕喜剧《窗户朝向田野的房子》(Домокнамивполе)是万比洛夫的处女剧作,刊登于《戏剧》杂志1964年第11期。从创作特色和戏剧传统来看,该剧已然包含了日后万比洛夫剧作的特质,即任光宣主编的《俄罗斯文学简史》(2006)所言,“对俄罗斯腹地普通人生活的关注、轻松的幽默、对人际关系善意却又严厉的打量、善于展示人物复杂而丰富的生活”。1980年,费多洛夫(A.Fyodorov)将万比洛夫充满淡然忧伤的处女作《窗户朝向田野的房子》译为英语,刊发在专业文学期刊《苏联文学》(SovietLiterature)上。1980年,《1970年苏联最佳五部剧作》(FiveoftheBestSovietPlaysofthe1970s)在莫斯科出版,其中,高尔杰耶娃(MayaGordeyeva)与达维多夫(MikeDavidow)合译出《长子》。该剧在风格上充满悲喜剧性和幽默性,在内容上设有偶然性与巧合性的关联,在思想上探讨青年成长,反思人性,颇能体现万比洛夫早期剧作幽默隽永、忧伤淡然的特质。
1983年,温德尔(KevinWindle)与梅特卡夫(AmandaMetcalf)合译的《六月的离别:四部俄罗斯剧作》(FarewellinJune:FourRussianPlays),作为“当代俄罗斯书写”(ContemporaryRussianWriting)丛书之一,由昆士兰大学出版社出版。作为集中展示万比洛夫戏剧魅力的独立选集,该译文集收录《六月的离别》《长子》《打野鸭》和《外省轶事》四部剧作,基本囊括万比洛夫的主要代表作,意义重大。一般说来,万比洛夫的戏剧风格独特,与主流意识保持一定距离,极具个人辨识度和艺术独创性:戏剧背景具有边缘化特点,通常发生在远离首都的外省和偏离中心的小镇;剧作情节具有散文化倾向,比较老式平淡,带有很复杂的荒诞性;戏剧人物具有多面性,彼此关系最简单,人物多为圆形形象。一如阿格诺索夫主编的《20世纪俄罗斯文学》所评论的:“这是些不很善良的人,但又不是很坏;他们了解一切原则,但却又不总是遵守原则;不是绝对的傻瓜,但却根本也不真是聪明人;他们也识文断字,但绝不是博览群书;他们也关心父母、供养孩子、不抛弃妻子,但却不是爱他们当中的任何人;他们也在完成工作,但并不爱自己的工作;他们什么都不相信,但又迷信……”作为万比洛夫的第一部多幕抒情喜剧,《六月的离别》(Прощаниевиюне,1966)揭露了庸俗社会风气和物质交换准则对美好爱情和光明理性的侵蚀,既是作者对大学生活的致敬和纪念,也是对社会拜金主义和物质主义的批判,更有对人性的反思和对心理世界的探索。援引胡佛(MarjorieL.Hoover)的书评,在《六月的离别》中,“主人公的善良导致了一个与典型的万比洛夫女孩相爱的怀疑危机”;“在《长子》中真爱取得胜利,尽管必须承认,最初不太可能的借口是主人公只是房主的一个私生子”;“《打野鸭》只是对堕落主人公进行揭露,但对他的惩罚性质却未定”;《外省轶事》由《密特朗巴什事件》(AnInci⁃dentwithaPaginator,1971)和《和天使在一起的二十分钟》(TwentyMinuteswithanAngel,1970)两个独幕剧组成,风格清新隽永,忧伤淡然,引人深思,令人发笑,表现出作者对道德伦理的忧思、对社会丑恶的憎恶、对丑恶人物的嘲讽、对等级制度的抨击。遗憾的是,“万比洛夫可能最成熟的剧作,《去年夏天在丘里木斯克》,未出现在该文集中”。不过,“当然,这本选集的妙笔翻译,是受欢迎的。美国人会钟爱这一个用他们自己的外省风格写成而非澳大利亚式的选集”。
1994年,迈尔斯(PatrickMiles)译介的《亚历山大·万比洛夫的两部剧作:〈打野鸭〉和〈去年夏天在丘里木斯克〉》(PlaysbyAleksandrVampilov),由英国诺丁汉布莱姆克德出版社推出。作为最具契诃夫戏剧传统特质的剧作,《打野鸭》和《去年夏天在丘里木斯克》体现出显而易见的静态情节、回环结构、复杂人物、喜剧美学、幽默风格等特点,充分显示出万比洛夫戏剧继承传统、兼顾独创的特性。该译文集弥补了《六月的离别:四部俄罗斯剧作》的不足,对充分展示万比洛夫剧作的艺术魅力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在史密斯(MelissaT.Smith)看来,“对20世纪后半期的一个说英语的观众,万比洛夫的人物保留着一种独立于地形或当代史的心理现实主义(apsychologicalrealism)”;“尽管迈尔斯的译文的确既非首次亦非最后,但是希望这个出版物能引起对俄罗斯戏剧中万比洛夫和后万比洛夫时期的某些优秀剧作家的更多兴趣”。
1996年,阿尔玛·劳(AlmaLaw)编译的《长子》由美国新泽西州哈伍德学术出版社出版;同年,阿尔玛·劳编译的《亚历山大·万比洛夫的主要剧作》(AleksandrVampilov:TheMajorPlays)由在英国人文社会科学界享有盛誉的劳特利奇出版社推出。其中,《万比洛夫的主要剧作》收录《六月的离别》《长子》《外省轶事》(包括《密特朗巴什事件》与《和天使在一起的二十分钟》)《打野鸭》以及《去年夏天在丘里木斯克》。此外,该译文集还附有一幅作者肖像和六幅话剧剧照。在译者劳看来,作为当代俄罗斯戏剧的经典作家,万比洛夫不仅创造性地继承了契诃夫戏剧传统,也天才式地开创了属于自己的风格与主题,更影响了一大批当代俄罗斯剧作家。“随着万比洛夫过早地死去,苏联戏剧失去了它最有天赋的年轻剧作家之一。从他于1964年出版的独幕喜剧《窗户朝向田野的房子》算起,(他的创作生涯)只有八年,他死在35岁生日前夕。但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万比洛夫被认为是后斯大林时期出现的苏联剧作家年轻一代中的领袖人物(theleadingfigure)。许多人有正当理由认为,必须回到20世纪20年代才能发现一个有平等声望的剧作家。去世之后,万比洛夫的第一批两部标准长度的剧作《六月的离别》和《长子》,已经在外省剧院广泛地演出,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的演出也在准备之中。”由于翻译准确,语言流畅,译笔优美,《万比洛夫的主要剧作》一书于2004年由劳特利奇出版社修订再版。作为比较小众的俄罗斯剧作集,这种修订再版且印数较多的情况在英美世界比较少见。
2003年,作为“明德俄国语言文学研究”(MiddleburyStudiesinRussianLan⁃guageandLiterature)系列丛书之一,法伯(VreneliFarber)翻译的《亚历山大·万比洛夫的散文》(TheProseofAleksandrVampi⁃lov)由纽约著名出版社彼得·朗(PeterLang)推出。对此,《斯拉夫与东欧评论》(2005年第83卷第4期)、《斯拉夫与东欧期刊》(2004年第48卷第4期)、《俄罗斯评论》(2004年第63卷第4期)等多家学术期刊纷纷撰文评论。如书评人拉赫曼(K.SealeyRahman)所言,该书“聚焦于万比洛夫的散文作品和记者随笔。法伯认为,这(即万比洛夫的散文)在很大程度上已被万比洛夫学术研究所忽略,或者仅仅被视为其剧作的准备工作。恰恰相反,法伯断言,万比洛夫的散文作品关注其自身的特点,被独立视为艺术高超的短篇佳作,使他成为一位技艺精湛的短篇小说作家”。从跨语际译介和出版传播的角度而言,该译文集有力弥补了万比洛夫早期作品缺乏英译的遗憾,充分体现了剧作家在小品文、随笔散文、独幕剧和短剧等多方面的艺术天赋,也明确揭示了万比洛夫戏剧传统的多样由来与历史渊源。相比而言,万比洛夫散文的汉译传播则明显迟滞:直到2014年,赵小兵将万比洛夫的散文和随笔译为中文,编译出《巧合·悖谬·反讽:万比洛夫早期散文集萃》一书。
总之,经由俄罗斯古典文学和西方经典文学的熏陶,万比洛夫以悲剧式喜剧体裁、回环式戏剧结构、重复式戏剧情节、抒情式语言表述以及普世性戏剧主题,开创出独一无二的戏剧特色,回应着契诃夫开创的现代戏剧传统,表达着不同于主流的思想诉求。在英美文化视野中,一如法伯的学术专著《剧作家亚历山大·万比洛夫:一个讽刺的观察者》(ThePlaywrightAlek⁃sandrVampilov:AnIronicObserver,2001)所言:“万比洛夫是20世纪的一个主要剧作家。俄罗斯现实充分显现在他的作品中,其主题的普世性使他的剧作为任何读者理解并吸引。”
在近四十年的跨语际翻译和跨文化传播中,万比洛夫在英语世界的译介和接受至少呈现出以下三个特点:其一,文本译介的及时性。万比洛夫作品的英译速度不仅不逊于其在俄罗斯的接受态势,在译介被接受的主动性和全面性上甚至略胜一筹,较之汉译接受明显占有非常大的优势。其二,译介体裁的多样性。截至2003年,万比洛夫的代表剧作全部被译为英文,其早期散文、随笔和短剧的英译本也顺利结集出版,使剧作家的艺术水准和创作特色得以充分展现。其三,主题的普遍性。英美世界的斯拉夫学者注重万比洛夫创作中的日常生活和思想的价值,认为这彰显了个性觉醒和个人意义。从现代启蒙理性的角度来看,万比洛夫的剧作关注普通人、平凡人的塑造,重视探索爱情、婚姻和家庭生活,并以此反映普通人的道德观和伦理观,批判社会现实和伦理道德问题,表达自己对社会现实和人际关系的诉求。
就万比洛夫作品英译的接受而言,值得深思的问题大致有两点:其一,译介与阐释的限度。在某些特定的程度上,英美世界对万比洛夫作品译介的接受、认知与阐释,是以其民族特色的淡化和地域特征的消减为代价的,这映照出以英美为主流的西方世界对乡土情结的回望,对道德人性的思索,对日常生活的眷恋。换言之,英语世界对万比洛夫的译介策略,是以审美理性和启蒙思想为逻辑标准,扩展其普遍性价值与思想性意义,淡化其民族性和地域性特征。其二,译介与演剧的变异。虽然万比洛夫作品的英译已取得有目共睹的成就,但总体而言,接受的范围和舞台阐释的频次尚逊于契诃夫、果戈理、高尔基、布尔加科夫等其他俄罗斯经典剧作家。这当然与万比洛夫作为当代剧作家尚有丰富的阐释空间有关系,也与万比洛夫戏剧中的民族特色和俄罗斯文化密切关联,更与万比洛夫戏剧传统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不可分割。从俄罗斯戏剧传统和文学思想谱系来看,万比洛夫既是普希金和果戈理开创的关注现实传统的继承者,是屠格涅夫和契诃夫开创的探讨人的心理和精神世界传统的延续者,也是高尔基和布尔加科夫开创的关注戏剧形式实验和内涵深度的创新者。
万比洛夫作品的持续英译传播,既与其文本的艺术性和历史价值紧密关联,更与其剧作的内涵和思想须臾不可分,恰如当代俄罗斯学者所说:“近二十年来,人们对亚·万比洛夫的剧作的兴趣有增无减,并不是偶然的。这位天才的剧作家成功地敏锐捕捉到并表现出,人如何在日常忙乱中丧失了善良、信任、互相理解、精神的一致”。万比洛夫以现实主义艺术手法为核心(主要继承果戈理和契诃夫戏剧艺术传统),充分借鉴现代主义戏剧手法(部分包括意识流技巧和荒诞派戏剧手法),旁涉电影艺术技巧(诸如蒙太奇手法的运用和场景的并置还原),以普通人的道德心理和家庭伦理为中心,在平淡抒情中探讨人生意义和人性价值等问题,体现出高度的艺术水准和恒久的艺术价值。万比洛夫以戏剧审美和舞台演剧的双重方式,深刻探讨了现代性中的人的道德心理问题,表现了对人的关注和对人性的深思,这也反映了俄罗斯民族审美心理和关注社会现实问题的传统对他的影响。万比洛夫作品在英语世界的译介和接受,与当代西方的社会政治态势、国际关系、文学总体态势以及时代主流话语等因素密切相关,大致经历了一个从漠视、遮蔽到彰显理性,从主流意识规训到个体诗意建构,从国家意识形态向大众消费主义转变的历程。